在《阿包》面世之前,阿包从没想过要写书。
她只上过两年学,几乎不识字。她对写字最难忘的印象是当年被人贩子拐卖,在北京和武汉的收容所里,有人叫她签字,她觉得自己写得不好,很担心他们因此不会送她回家。
阿包
阿包是苗族人,汉名李玉春,1968年在贵州雷山县出生。她幼年丧母,经历过被辍学、被拐卖、被诈骗。她形容自己的一生是“牲口一样的命运”。她说:“像我们这样卑微的生命,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在大约一年的时间里,在带外孙女、照顾老伴、做家务之余,在家人都睡觉之后,她坐下来,靠着手机“语音转文字”,先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手机听,把讲话变成文字,再把字一一抄到本子上。她写满了两本信笺纸,还有两个笔记本。就这样有了10万多字的《阿包》。
《阿包》于2025年1月正式出版
翻开这本书,感觉是一个坚强又柔软的人在你耳边叨叨她的过去。那些叨叨里,比喻都很少,有也很简单。它让你想到了《活着》里的家珍。只是这一次,故事是由“家珍”自己讲述的。
阿包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书写完以后,对于“要不要出”,她纠结过好一阵。她不知道认识她的人看到这本书会怎么想,会不会笑话她,“但不管哪个看到,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一句是抄的,都是我自己活来的。”
“没有如果”的日子
阿包取自她的苗族名字“包里给”。“包”是路边生长的一根刺的意思。贵州漫山遍野生长着这种植物,父亲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而她亦像一根刺,一头扎进了生活的暗处。
8岁那年,阿包的妈妈去世了。爸爸再娶的后妈带来4个孩子,家里一下有了8个正在长个的孩子。粮食不够,年幼的阿包只能每天饿着肚子去干活。即使自己给自己赚学费,也只上了两年,就被迫辍学了。
回想后来种种“遭罪”,阿包把它们都归咎于自己“没有文化”。
对爱情还没有概念,懵懵懂懂就结了婚;生下两个女儿,生生面对计生办的重罚;去人才市场街找活路,稀里糊涂地被人贩子拐去河北;好不容易回到家,劈头盖脸先砸来丈夫前妻回来的消息;千辛万苦守住家庭,死神接连带走了她的哥哥、丈夫;终于熬到两个女儿毕业、成家,2017年,她又中了电信诈骗的圈套……
她常常想,如果读了书,日子会不会就是另一番模样?
这是阿包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当时大约5岁:(左起)哥哥、妈妈、姐姐、阿包、爸爸、舅舅(1973)
17岁,阿包来到省城贵阳,给表姐带孩子(1985)
20岁这一年,阿包嫁给了大自己18岁的煤矿工人老赵
在苗族,女孩家读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嫁人。但阿包在心里告诉自己,要让女儿读书,不能让她们遗憾终身。
为了让两个女儿都有书念,阿包几乎做过所有底层的工作。她卖过菜、掏过粪、下过水泥、打过石头、做过护工、做过保姆……最累的时候,她同时做着25户人家的保洁,两只手都脱皮了。那会她害怕,两只手天天这样泡水,时间长了以后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如果退掉几家,钱就少了,她又很舍不得。
《阿包》目录
“读书是阿包的切肤之痛。”阿包的现任丈夫潘年英说,“她其实非常聪明,就上过两年小学,那两年她都考满分。后来她去医院做护工,久了也会做医生做的事,开药什么都不在话下。她本可以过上另一种日子。”
潘年英是湖南科技大学的教授,也是阿包离家打工后的第一家雇主。两人的缘分也是奇妙——2018年,潘年英因为腰椎间盘凸出请阿包帮忙护理。在生活中失意的两个人,后来慢慢走到了一起。
每次阿包给潘年英按摩腰椎,阿包都情不自禁讲起自己的故事,潘年英也喜欢听,听到泪流满面。有一天潘年英忍不住和阿包说,阿包,你这个经历,可以写一本书啊。
这句话打动了阿包。事实上,当年从河北逃回贵州后,阿包就很想告诉女儿那些被拐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但因为不识字,也只能是一个念头而已。现在有了手机“语音转文字”,有了潘年英的鼓励,阿包决定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
阿包用手机“语音转文字”来写书
潘年英有好几次偷偷看到,阿包坐在那里,一边写,一边抹眼泪。
“但在生活里,她是一个很乐观的人,遇到不高兴的事了,会有几分钟不爱说话,但过一会就好了。”潘年英说,阿包和她的姊妹们一样,能喝酒,能唱歌,能自我消解痛苦,家里总是叽里呱啦地洋溢着阿包充满活力的嗓音,“跟阿包在一起,她的乐观会感染你。她很尊重我,但不是讨好我。你跟她相处很舒服,不用猜谜。”
让潘年英感动的还有阿包的善良。当年从北京收容所到武汉收容所的火车上,警察给她买了坐票。她看到身边有两个小伙子站了几天,一直没位置坐,就把座位让给了他们。
还有一个细节书里都没有写到。被拐去河北后,曾有一次机会——公安局的人到了买家家里,问阿包是否需要求助,但阿包摇头了。因为她想到这家人已经花了钱,对她也不错,她得多干点活,“还完债马上就走”。
真了不起的妈妈
阿包被拐到河北那年,大女儿小菊6岁,小女儿小芝4岁。
“我是看了书,才知道妈妈当年逃回来这一路发生的事。很多细节我以前都不知道。”第一次读到妈妈向陌生人跪求,读到妈妈在火车上不敢睡着,读到妈妈几天就吃了一份盒饭,小菊泣不成声。
在“妈妈不见了”的那半年里,已经懂事的小菊对生活充满恐惧。“爸爸以为妈妈跑了,不再回来了,就把他的前妻喊回来帮我们做饭、洗衣服。有一次我妹妹掉进厕所坑里,我很害怕,赶紧把她拉出来。回家后我和她(指爸爸的前妻)说,她非常嫌弃地叫我们滚出来,说那是我妹妹,我自己把她带去哪里冲洗干净了再回家。”
“如果妈妈没能回来,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会变成什么样子。”讲到这里,小菊哽咽了,“我知道妈妈这样努力地回来,就是想着我和妹妹。妈妈8岁没了妈妈,她好怕我和妹妹也没有妈妈。”
阿包写在信笺纸上的初稿
阿包回来后,家里“有一块钱就买一块钱的东西吃,有五块钱就买五块钱的东西吃”。有时阿包会带她们去公园,小菊和小芝都知道那些需要额外花钱的游乐项目只能“看看”。“妈妈说,等她下次有钱了,我们就来玩一次。”
学校放假的时候,姐妹俩也会跟着阿包一起去别人家里做保洁。她们做好了,兴冲冲地告诉妈妈,没想到妈妈又把房间卫生重做了一遍。小菊一开始还有点生气,觉得:妈妈重做一遍,她们不是白做了?
“但妈妈说,她看到有些地方我们没有擦到,一定要重擦一遍。她说做任何事情,都要用心,如果敷衍了事,下次别人就不会喊我们了,我们也挣不到这个钱了。”
那会小菊还没有“言传身教”的概念,只是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妈妈也会在这个时候叮嘱她们好好读书,因为有了文化,哪怕考不上大学,将来也可以做一份轻松一点的工作。
而今回想起来,在读书这件事上,但凡她们需要,妈妈从不落下。
小菊上初中后,阿包上班在医院打扫卫生,下班就去别人家里干活,一听小菊对一个英语培训班有兴趣,就把省吃俭用存起来的一点生活费拿给小菊,让她去交学费。
阿包也实现了心愿,小菊和小芝,一个考上大学,一个考上大专。小菊大学毕业了和同学聊天,听到几个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同学说他们在还贷,才知道原来有同学的学费是先向银行借的。
“我才想到,我们一年的学费是5000元,每到交学费的时候,不管家里多难,妈妈总能按时拿出学费让我去交。她真的太了不起了。”
阿包在田间劳作
而今,35岁的小菊也是两个女孩的妈妈。她在贵阳把一家晚托全托辅导中心办得有声有色。
“我对女儿的希望就是她们长大后可以独立养活自己,不要依靠别人。这是妈妈用行动告诉我的。”
小菊说,她的日子确实比妈妈的轻松多了。她常常带两个女儿去公园,只要她们想玩游乐项目,她一定会满足她们。
“我就买通票,她们爱玩多少,就玩多少。”
活出来的《阿包》
阿包有过纠结,担心那些经历写出来会让两个女儿难为情,“说起来,都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但小菊和小芝都很支持她。“语音转文字”这个办法,就是小菊告诉阿包的。
“妈妈写书不是为了卖给谁,她想留给我和妹妹看,留给外孙看。而且写书是妈妈自己的事情呀。”小菊说。
阿包拿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本书(2025)
《阿包》初稿在2022年就整理好了,但它的出版过程有点像阿包的人生,曲曲折折。
一开始的编辑工作是由潘年英完成的。初稿里错别字很多,也没有标点,甚至有的句子语义都不明晰。潘年英把它交给打印店时,打印店的人看蒙了。潘年英说,你不管,先打出来,我会校正。
稿子整理好后,潘年英找过几家出版社,几乎每个出版社都反馈稿子很感人。还有一家出版社明确表示要出,但有一个前提,就是把《阿包》改成《秋园》那样的强文学性文本。
从可行性上说,这完全可以实现。因为潘年英是大学教授,也是一个少数民族作家。
“他们说故事要精炼,语言要优美,要有文学性。我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一个我和阿包合作的文本。”潘年英告诉我,他回去想了一个星期,越想越觉得这事是不对的,“改下来的话,就是我的作品,不是阿包的作品。”
在潘年英看来,大多数作家的文本很受时尚文学的影响,但其实是虚伪的。相比之下,阿包的语言直白却真诚,更有力量。
出版人涂涂也认同潘年英的看法。看到《阿包》原稿的第一眼,涂涂就觉得它极其特别:“我们出《阿包》,不仅仅因为阿包是我们这个时代底层女性的真实写照,还因为她的人生故事不是被任何人写出来的,而是她自己拼命活出来、说出来的。”
涂涂说:“我们的责编一开始读前面几段,感觉有点像流水账,就动手改了几处,但改了几页后她发现改不动,索性停下,先把书看完。等到看完以后,她回头就把原先改的地方全改回去了。我们都很确定,这本书有它自己的风格。”
阿包带着新书来到云南(2025)
“这本书会对别人有用吗?会对社会有用吗?我不知道。”阿包说,“但我希望,像我经历过的这些苦日子不要再发生在孩子们的身上。我希望我们的国家一天天好起来,我们穷人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
对于《阿包》,阿包一开始有点紧张。话筒、镜头、来到家里的记者……这些在她过往的生命中不曾出现。但慢慢地,有老家亲戚告诉她“我们很为你骄傲”,有陌生读者告诉她“我被这书治愈了”,她也高兴。
到现在,除了偶有记者来访,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阿包依然做着家务,照顾老伴,带带外孙女。她写好了自己的第二本书。她还喜欢唱歌、跳舞、拍抖音。两个外孙女仿佛感染了外婆的乐观,活泼开朗,总是遥遥一见就呼喊着“婆婆”飞奔而来。
阿包与外孙女苗苗(2021)
阿包说,今年或许会辛苦一点,因为二女儿有了身孕,之后她得去贵阳帮忙带带小外孙。“我是操心到死的命。”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埋怨,反倒有些乐呵。
但她也有自己的计划。等小外孙长大一点,她就和老伴多出去走走看看。
“我和潘哥都没有太大支出,生活够了。现在就希望我们身体好一点,多活几年,多玩几年。”
潘年英在大学教授新闻摄影,阿包经常陪同他去山区拍照(2020)
我注意到阿包的抖音名叫“依然爱你”。一个特别适合她的名字。
她并没有阐释这个名字背后的意思。她只是用她的活着,去诠释那句“世界以痛吻我,而我回报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