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李科文

界面新闻编辑 | 谢欣

曾经的明星生物科技公司誉衡生物被指欠薪裁员

202412月下旬起多位誉衡生物前员工向界面新闻记者透露,自2024年4月底公司裁员约300人以来,近半年时间内,被裁员工未收到欠薪及离职赔偿。在裁员前,誉衡生物已连续三个月未发工资。每名被裁员工平均被拖欠工资、奖金和离职赔偿合计约30万元。

同期,界面新闻多次拨打誉衡生物官网公布的电话号码进行联系。其中招商热线已显示为空号,而北京分公司的热线始终处于占线状态,未能接通。

1月2日,界面新闻记者致电誉衡生物现董事长闫少羽电话(天眼查显示),对方表示,请联系对媒体同事,随后迅速挂断。此外,界面新闻记者还致电誉衡生物财务总监曾莉莉,截至发稿也未获回复。

采访对象提供

誉衡生物曾是东北老牌药企誉衡药业在创新药转型上的寄托。2018年,誉衡药业誉衡生物为平台推动以抗肿瘤生物药PD-1为主的创新药业务。这让誉衡生物迅速跻身明星创新生物科技公司的行列,也吸引了资本市场的关注。

但数亿投入却成了黄粱一梦界面新闻曾报道,一家抛弃创新药的公司迎来大涨。这家被抛弃的生物科技公司正是誉衡生物。2023年6月,誉衡药业宣布出售持有的誉衡生物全部股权,彻底与曾经的创新药平台切割。

从表面来看,誉衡生物并非毫无竞争力。截至目前誉衡生物已有两款可商业化抗肿瘤生物药产品——赛帕利单抗(PD-1)和莫替福肽(CXCR4)。与许多尚处于临床阶段、无药可卖的生物科技公司相比,誉衡生物无疑更具确定性。成立至今不到10年的誉衡生物为何沦落此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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誉衡生物的起点并不低,其成立源于誉衡药业与药明康德一次战略合作。

2015年,誉衡药业与药明康德签署了一份总金额高达10亿元的合作协议,正式开启了向创新药转型的探索。次年(2016年),誉衡药业根据协议从药明生物承接了多条临床前管线,并成立了誉衡生物,研发方向包括PD-1抗体、LAG-3抗体、CTLA-4抗体和IDO小分子抑制剂四个项目。

这些靶点布局在当时堪称前沿。

值得一提的是,誉衡药业还在官网新闻稿自述,与药明生物以往的“买断式”合作不同,誉衡药业选择了一种深度捆绑的合作模式。

到了2018年,誉衡药业决定以PD-1靶点(下称为赛帕利单抗)为重点,全面推进抗肿瘤生物药的开发。同年,誉衡药业向誉衡生物追加投资1.74亿元,并引入战略投资者,持股比例从100%降至49%。誉衡生物自此成为其参股公司,运营模式也更加独立。

2018年也被视为中国创新药元年。这一年有9款创新药获批上市,其中就包含两款重磅品种PD-1单抗——君实生物的特瑞普利单抗和信达生物的信迪利单抗

其中信迪利单抗赶在最后的时间窗口上市并成为首个进入国家医保的抗PD-1单抗。凭借医保加持,信迪利单抗在上市次年(2019年)销售额实现突破10亿元,2020年更是翻倍至20亿元。

彼时,誉衡药业对赛帕利单抗显然寄予厚望,试图复制类似的成功路径。

从时间节点上看,誉衡生物的赛帕利单抗起步并不算晚,甚至可以说略占先机。赛帕利单抗的临床试验申请(IND)提交时间为2016年4月。在国产PD-1药物中,只有君实生物的特瑞普利单抗更早一。特瑞普利单抗临床申请时间为2015年12月。

相比之下,如今市场中占据重要地位的PD-1产品,实际上都比赛帕利单抗的临床申请时间稍晚一些。信达生物的信迪利单抗提交临床申请的时间为2016年8月;恒瑞医药的卡瑞利珠单抗为2016年11月;百济神州的替雷利珠单抗则是在2016年12月。

赛帕利单抗的早期优势却没能帮助它更早实现上市“冲线”

临床研究是一个高度“烧钱”的过程,每一步都需要大量资金投入。而誉衡生物的研发体系并不健全,整体流程明显效率低下。即便进入临床试验阶段,誉衡生物的入组进展也显著滞后于同行。

誉衡生物前员工向界面新闻补充,试验方案早已制定,相关专家也已敲定,准备工作就绪,但项目始终在公司内部未能启动。这位前员工举例,在宫颈癌三期临床试验中,共需入组424名受试者进行双盲试验。其他公司通常一个月能够入组40人,但誉衡生物只能达到20人。“入组速度慢,还因为资金不足,没有足够经费招募患者,加上研发人员有限

“誉衡生物更像一‘皮包公司’”一位誉衡生物的前员工向界面新闻这样形容。他解释,由于公司的研发管线全部通过购买获得,许多关键的临床前研究环节——如化合物发现、动物试验等——都需要实验室资源,而誉衡生物甚至缺乏这些基本的研发实验室

据界面新闻了解在初期,内部研发人员数量不足誉衡生物的临床试验几乎完全外包给CRO(医药研发合同)公司进行。这种模式虽然在医药行业并不罕见,但当需要在各个医院开展试验时,缺乏公司内部研发的深度参与,显然对进度有一定影响。

前述前员工表示,一期临床通常只需要一两个研究中心(即医院做临床研究),一到两名研发人员就足够完成到了二期,研究中心的数量通常增加到二三十家,这时三到四名研发人员,加上项目经理协调管理,基本可以满足需求但进入三期临床后,研究中心可能多达八十家甚至更多。对于绝大多数创新药企来说,这种规模的人力需求是难以负担的。

动荡的研发团队

研发负责人频繁更替,或是誉衡生物PD-1抗体赛帕利单抗“起了大早,赶了晚集”的关键影响原因之一。

誉衡生物脱胎于誉衡药业内部创新转型。誉衡生物的研发工作最初由誉衡药业副总裁李国春负责

李国春于2015年回国,担任誉衡药业研发副总裁兼首席科学家,并兼任誉衡生物总经理。据公开资料李国春曾就职于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担任博士后研究员;美国诺华制药主任研究员。

李国春任内,誉衡生物取得了一些亮眼的对外授权成果。据誉衡药业官网新闻稿,2017年8月,赛帕利单抗当时仍称PD-1抗体GLS-010)以总合同金额8.16亿美元授权给美国Arcus公司,用于北美、欧洲、日本及其他部分地区的独家开发和商业化。

然而,2019年4月,李国春因个人原因从誉衡药业离职。这是誉衡生物研发负责人负责人的首次变动

此后,孟海津接替李国春,出任誉衡生物副总裁兼首席医学官。

孟海津同样具有跨国药企研发背景。据公开资料,孟海津拥有北大医学院和美国俄亥俄州医学院的教育背景,并曾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多年。她还在辉瑞和百时美施贵宝等跨国药企从事医学研发工作近10年。

以治疗复发和难治性经典型霍奇金淋巴瘤为赛帕利单抗的首发适应证也是在此期间确立。据誉衡药业官网新闻稿,这一适应症的II期临床试验在2019年5月前已开展。

赛帕利单抗首个适应症尚未获批,在2021年誉衡生物却再次出现研发负责人更替。黑永疆接替孟海津,担任誉衡生物首席执行官兼首席医学官。

孟海津的离职消息被名气更大的黑永疆掩盖在当时业内未引起太多猜想与关注。不过誉衡生物前员工向界面新闻表示孟海津离去是因为当时的公司董事长朱吉满理念不合。

不过,黑永疆誉衡生物也只呆了不到一年。2021年1月11日,誉衡生物官宣,黑永疆成为公司首席执行官兼首席医学官到了2021年10月14日誉衡药业在投资者互动平台证实黑永疆已不在誉衡生物任职。

在此期间,赛帕利单抗终于成功上市。2021年8月,赛帕利单抗获国家药监局(NMPA)批准,成为第6款国产PD-1单抗,适应证为二线及以上治疗复发或难治性经典型霍奇金淋巴瘤。

前述前员工透露,彼时正值创新药行业的高峰期,黑永疆被另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以更高薪资挖走。黑永疆离职也带走了跟随他的研发团队。誉衡生物不得不在此重新组建研发团队。

界面新闻了解,黑永疆离职后至2023年10月期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研发负责人接手誉衡生物的研发工作。这段时间内,他和新组建的团队成功推动赛帕利单抗拓展至第二个适应症——宫颈癌。

2023年7月4日,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NMPA)批准誉衡生物赛帕利单抗的新适应症上市申请,用于治疗既往接受过一线或以上含铂标准化疗后进展的复发或转移性PD-L1表达阳性(CPS≥1)的宫颈癌患者。

这位研发负责人在新适应症获批仅三个月后也选择离职。这次离职是在不愉快的情况下发生的。前述前员工透露,此后,誉衡生物再未寻找新的临床开发负责人,而是由一位非研发出身的副总裁兼任这一职务。

卖一支亏一支

相比其他家的PD-1产品,誉衡生物在赛帕利单抗商业化上的表现堪称糟糕

赛帕利单抗的销售数据公开时间止于2023年上半年同期,共有11款国产PD-1单抗获批上市。横行对比来看,赛帕利单抗的销售额显得尤为惨淡。

根据当时誉衡药业公告,2023年1月至5月,赛帕利单抗销售数量约为3.4万支,按单支价格3300元计算,销售额约为1.12亿元。

据界面新闻统计剔除未披露销售数据的产品后,赛帕利单抗以约1.12亿元的销售额位列倒数第二

与此同时,同期其他国产PD-1产品的表现更为抢眼。百济神州的替雷利珠单抗以18.36亿元销售额拔得头筹;信达生物的信迪利单抗以12.01亿元居第二;康方生物的卡度尼利单抗则以6.06亿元位居第三;复宏汉霖的斯鲁利单抗和君实生物的特瑞普利单抗,分别以5.56亿元和4.47亿元分列第四和第五;恒瑞医药的卡瑞利珠单抗则在当时未披露数据仅乐普生物的普特利单抗以0.44亿元销售额位列倒数第一

上述数据揭示了一个事实。在日益内卷的PD-1竞争中,早上市并非制胜关键。更重要的是如何高效打开市场,而这往往取决于适应症扩展和医保覆盖。

适应症的广泛性决定了目标患者群体的规模,而医保覆盖则是内卷推动销量突围的核心手段。

百济神州的替雷利珠单抗是一个典型的成功案例。该药于2020年进入医保,截至2023年上半年,已在中国获批14项适应症,其中11项被纳入国家医保目录。这使得替雷利珠单抗能够在内卷中脱颖而出,销售额稳居国产PD-1榜首。

相比之下,赛帕利单抗在这两方面的表现都不尽人意。

“赛帕利单抗的疗效和安全性在国产PD-1中表现并不差”,前述誉衡生物前员工向界面新闻表示,例如,在宫颈癌适应症中,其临床数据不输于默沙东的K药(帕博利珠单抗)。但他也坦言,赛帕利单抗至今仅获批两个适应症,并且都是通过二期单臂研究、附条件上市的小适应症。“(这种结果)要么是公司资金不足,要么是不愿对研发进行实际投入。”

赛帕利单抗未能更早进入医保的原因更为复杂。前述员工的说法,这与誉衡药业母公司仿制药销售中的违规行为有关。这些问题直接影响了赛帕利单抗首发适应症在2022年的医保准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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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可以确定的是,誉衡生物最终推行的赠药策略,不仅未能拯救赛帕利单抗的商业化,反而让这一产品陷入了“卖一支亏一支”的困局。

想在“内卷“中脱颖而出,誉衡生物采取了赠药策略——患者使用赛帕利单抗满6.6万元后,即可享受终身免费用药。这种策略在未进医保的PD-1产品中并不罕见,但对誉衡生物而言,却成为难以承受的负担。

誉衡生物在患者生存期测算上出现了偏差。”前述前员工表示,誉衡生物预计患者的平均生存期为一年左右,然而实际生存期却延长至一年半甚至更久。这直接导致赠药量远超预期,成本压力成倍增加。

同时,由于没有自有生产线,赠药的测算失误进一步加剧了其生产成本压力。

另一位誉衡生物前员工向界面新闻表示,赛帕利单抗生产全权委托药明康德完成,单支生产成本达1000元,高于行业平均水平。以3300元的销售价格,除去销售等成本仍是有一定利润空间,但由于赠药量激增,盈利空间被压缩

据誉衡生物前员工提供的誉衡生物2024年4月份内部会议视频显示在会议上,时任誉衡生物常务副总裁、现任誉衡生物董事长闫少羽表示20244月为例誉衡生物赠药发货4800但实际卖药不足4500

赛帕利单抗虽最终于2024年底进入新版国家医保目录,适应症为二线宫颈癌患者,并将于2025年1月1日正式生效。

“进医保后,赛帕利单抗价格降到800元一支,但这个价格根本无法覆盖生产成本。”前述前员工指出,其他拥有自有生产线的企业可以通过销量提升摊薄成本,或通过其他产品的利润补贴医保产品,但誉衡生物仅有赛帕利单抗一个产品,“(除非找到更便宜的生产线)进医保后,可能卖一支赔一支”。

但据前述誉衡生物内部会议视频闫少羽表示因无法照常支付生产费用药物康德已对公司断供截至20244库存药品不到3万支

生死存亡

誉衡生物的财务状况如今并未公开,但据前述2024年4月份的视频会议内容闫少羽坦言公司已到生死存亡关头仅能依靠不到3万支库存药品盘活困局。

多位誉衡生物员工向界面新闻表示,裁员后,他们已在当地申请劳动仲裁,并通过法院提起诉讼并胜诉,但誉衡生物拒不执行。“被裁员工们与誉衡生物北京分公司签署劳动合同,但法院告知我们,誉衡生物北京分公司账上仅剩几十块,找不到可执行的财产线索。”

令人疑惑的是,从2018年至2022年,誉衡生物几乎每年都有融资记录。据公开数据这些年间,誉衡生物累计披露的融资金额达8.55亿元,估值一度超过10亿元。为何短短几年间,誉衡生物的现金流枯竭到如此境地?

合作授权引进莫替福肽被誉衡生物前员工视为压垮公司的最后一根稻草。

2023年10月12日,誉衡生物宣布以总交易金额达2.796亿美元,从以色列公司BiolineRx授权引进一款CXCR4抑制剂——莫替福肽(Motixafortide)。这是全球首款靶向CXCR4的多肽药物,于2023年9月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上市,用于多发性骨髓瘤患者的干细胞动员,是近15年来FDA唯一批准的创新干细胞动员剂。

交易细节显示,为引进莫替福肽,誉衡生物支付了1500万美元的预付款和1460万美元的股权投资,两者合计296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2.16亿元。此外,交易还包含5000万美元的潜在开发和监管里程碑付款、2亿美元的商业里程碑付款,以及分级特许权使用费。

“莫替福肽的适应症范围非常小,即使最终成功在国内上市,也远不值1亿人民币的预付款。”誉衡生物前员工质疑道,尤其誉衡生物还斥资超过1亿元收购相关公司的股权“我现在也从事药物引进工作,同价位的交易完全可以选择适应症更大的药物,例如抗体偶联药物ADC),首付款仅需四五千万元人民币。”

为缓解资金压力,2023年内,誉衡生物曾通过内部发行可转债向员工募集资金。多位誉衡生物前员工表示,员工可在两种选择中作出决定:第一种是签订年利率5%的借款协议,一年后连本带息归还,例如借100万元,第二年归还105万元;第二种则是以公司的股票作为还款形式。

对于这次内部募集,具体筹集的资金总额目前仍不得而知。

此外,誉衡生物前员工表示,自2023年起,誉衡生物时任董事长朱吉满就频繁前往上海办公司接见投资人。另有前员工表示,2023年上半年,其每个月都要做一次介绍研发管线进展的PPT,供公司给投资人讲解、吸引融资使用。

就在跨入2024年之际,誉衡生物仍显风光体面。一位前员工向界面新闻回忆,当时公司还在长沙组织了一场盛大的年会。“谁也没想到,仅仅几个月后,公司就陷入此境地。”